金库小说 > 穿越小说 > 明朝那些事儿 > 章节目录 第九章 阴谋
    围绕这位仁兄的是是非非,叛徒也罢,英雄也好,几百年吵下来,毫无消停跡象但一直以来,对袁崇焕这个人,我都感到很纳闷。因为就历史学而言,历史人物的分类大致分为三级:

    第一级:关键人物,对历史发展产生过转折性影响的,归於此类。

    典型代表:张居正。如果没这人,就没有张居正改革,万历同誌幼小的心灵没准能茁壮成长,明朝也没准会早日完蛋,总而言之,都没准。再比如秦檜,也是关键人物,他要不干掉岳飞,不跟金朝和谈,后来怎麽样,也很难说。总而言之,是能给历史改道的人。

    第二级:重要人物,对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,归於此类。

    典型代表:戚继光。没有戚继光,东南沿海的倭寇很难平息。但此级人物与一级人物的区別在於,就算没有戚继光,倭寇也会平息,无非是个时间问题,换句话说,这类人没法改道,只能在道上一路狂奔。

    第三级:鸡肋人物,但凡史书留名,又不属於上述两类人物的,皆归於此类。

    典型代表:太多,就不扯了,这类人基本都有点用,但不用似乎也没问题,属路人甲乙丙丁型。

    袁崇焕,是第二级。

    明末是一个特別乱的年代,朱氏公司已经走到悬崖边,就快掉下去了,还有人往下踹(比如皇太极之流),也有人往上拉(比如崇禎,杨嗣昌),出场人物很多,但大都是二、三级人物,折腾来折腾去,还是亡了。

    一级人物也有,只有一个。

    只有这个人,拥有改变宿命的能力——我说过了,是孙承宗。

    关寧防线的构建者,袁崇焕、祖大寿、赵率教、满桂的提拔者,收拾烂摊子,收复关內四城,赶走皇太极的护卫者。

    从头到尾,由始至终,都是他在忙活。

    其实二级人物袁崇焕和一级人物孙承宗之间的差距並不大,他有坚定的决心,顽强的意誌,卓越的战斗能力,只差一样东西——战略眼光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为什麽不能隨便杀总兵,为什麽不能把皇太极放进来打,为什麽自己会成为党爭的牺牲品。

    所以他一辈子,也只能做个二级人物。

    好了,现在最关键的时刻到了:

    为什麽一个二级人物,会引起这麽大的爭议呢?不是民族英雄,就是个卖国贼?

    卖国贼肯定不是,所谓指认袁崇焕是卖国贼的资料,大都出自当时言官们的奏疏,要麽是家在郊区,被皇太极烧了,要麽是跟著温体仁、周延儒混,至少也是看袁崇焕不顺眼,这帮人搞材料,那是很有一套的,什麽黑写什麽,偶尔几份流传在外,留到今天,还被当成宝贝。

    其实这种黑材料,如果想看,可以找我,外面找不到的,我这裏基本都有,什麽政治问题、经济问题、生活作风问题,应有尽有,编本袁崇焕黑材料全集,绰绰有余。

    至於民族英雄,似乎也有点悬,毕竟他老人家太有个性,干过些不地道的事,就水平而言,也不如孙老师,实在有点勉为其难。

    所以一直以来,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,从未间断,因为我隱约感到,在所谓民族英雄与卖国贼之爭的背后,隱藏著不为人知的秘密。

    直到有一天,我找到了这个秘密的答案:阴谋。

    那一天,我跟几位史学家聊天,偶尔有人说起,据某些史料及考证,其实弘光皇帝(朱由崧,南明南京政权皇帝)跟崇禎比较类似,也是相当勤政,卖命干没结果。

    这位弘光同誌,在史书上,从来就是皇帝的反面教材,吃喝嫖赌无一不精,所以我很奇怪,问:

    “若果真如此,为何这麽多年,他都是反面形象?”

    答:

    “因为他是清朝灭掉的。”

    都解开了。

    崇禎很勤政,崇禎並非亡国之君,弘光很昏庸,弘光活该倒霉,几百年来,我们都这样认为。

    但我们之所以一直这样认为,只是因为有人这样告诉我们。

    之所以有人这样告诉我们,是因为他们希望我们这样认为。

    在那一刻,我脑海中的谜团终於解开,所有看似毫不相关的线索,全都连成了一线。

    崇禎不该死,因为他是被李自成灭掉的,所以李自成在清朝所修明史裏面的分类,是流寇。

    而我依稀记得,清军入关时,他们的口号並非建立大清,而是为崇禎报仇,所以崇禎应该是正义的。

    弘光之所以该死,因为他是被清军灭掉的,大清王朝所剿灭的对象,必须邪恶,所以,弘光应该是邪恶的。

    在百花繚乱的历史评论背后,还是只有两字——利益。

    但凡能爭取大明百姓支持的,都要利用,但凡是大清除掉的,都是敌人。只为了同一个目的——维护大清利益,稳固大清统治。

    掌握这把钥匙,就能解开袁崇焕事件的所有疑团。

    其实袁崇焕之所以成为几百年都在风口浪尖上转悠,只是因为一个意外事件的发生。

    由於清军入关时,打出了替崇禎皇帝报仇的口号,所以清朝对这位皇帝的被害,曾表示极度的同情,对邪恶的李自成、张献忠等人,则表示极度的唾弃(具体表现,可参阅明史流寇传)。

    因此,对於崇禎皇帝,清朝的评价相当之高,后来顺治还跑到崇禎坟上哭了一场,据说还叫了几声大哥,且每次都以兄弟相称,很够哥们,但到康干时期,日子过安稳了,发现不对劲了。

    因为崇禎说到底,也是大明公司的最后一任董事长,说崇禎如何好,如何死得憋屈,说到最后,就会出现一个悖论:

    既然崇禎这麽好,为什麽还要接受大清的统治呢?

    所以要搞点丑闻緋闻之类的玩意,把人搞臭才行。

    但要直接泼汙水,是不行的,毕竟夸也夸了,哭也哭了,连兄弟都认了,转头再来这麽一出,太没水准。

    要解决这件事,绝不能挥大锤猛敲,只能用软刀子背后捅人。

    最好的软刀子,就是袁崇焕。

    阴谋的来龙去脉大致如上,如果你不明白,答案如下:

    要詆毁崇禎,无需谩骂,无需汙蔑,只需要夸奖一个人——袁崇焕。

    因为袁崇焕是被崇禎干掉的,所以只要死命地捧袁崇焕,把他说成千古伟人,而如此伟人,竟然被崇禎干掉了,所谓自毁长城,不费吹灰之力,就能把崇禎与历史上宋高宗(杀岳飞)之流归为同类。

    当然了,安抚大明百姓的工作还是要做,所以该夸崇禎的,还是得夸,只是夸的內容要改一改,要著力宣传他很勤政,很认真,很执著,至於精明能干之类的,可以忽略忽略,总而言之,一定要表现人物的急躁、冲动,想干却没干成的形象。

    而要树立这个形象,就必须借用袁崇焕。

    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,把袁崇焕树立为英雄,没有缺点,战无不胜,只要有他在,就有大明江山,再適当渲染气氛,编实录,顺便弄个反间计故事,然后,在戏剧的最高潮,伟大的英雄袁崇焕,被崇禎杀掉了。

    多麽愚蠢,多麽自寻死路,多麽无可救药。

    就这样,在袁崇焕的叹息声中,崇禎的形象出现了:

    一个很有想法,很有能力,却没有脑子,没有运气,没有耐心,活活被憋死的皇帝。

    最后,打出主题语:

    如此皇帝,大明怎能不亡?

    收工。袁崇焕就这样变成了明朝的对立面,由於他被捧得太高,所以但凡跟他作对的(特別是崇禎),都成了反面人物。

    肯定了袁崇焕,就是否定了崇禎,否定了明朝,清朝弄到这麽好的挡箭牌,自然豁出去用,所以几百年下来,跟袁督师过不去的人也很多,爭来爭去,一直爭到今天。

    说到底,这就是个套。

    几百年来,崇禎和袁崇焕,还有无数的人,都在这个套子裏,被翻来覆去,纷爭、吵闹,自己却浑然不知。

    所以,应该戳破它。

    当然,这一切只是我的看法,不能保证皆为真理,却可確定绝非谬误。

    其实无论是前世的纷爭,还是后代的阴谋,对袁崇焕本人而言,都毫无意义,他竭尽全力,立下战功,成为了英雄,却背负著叛徒的罪名死去。

    很多人曾问我,对袁崇焕,是喜欢,还是憎恶。

    对我而言,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,因为我坚信历史的判断和评价,一切的缺陷和荣耀,都將在永恒的时间面前,展现自己的面目,没有偽装,没有掩饰。

    所以我竭尽所能,去描述一个真实的袁崇焕:並非天才,並非优等生,却运气极好,受人栽培,意誌坚定,却又性格急躁,同舟共济,却又难以容人,一个极其单纯,却又极其复杂的人。

    在这世上,只要是人,都复杂,不复杂的,都不是人。

    袁崇焕很复杂,他极英明,也极愚蠢,曾经正確,也曾经错误,其实他被爭议,並不是他的错,因为他本就如此,他很简单的时候,我们以为他很复杂,他很复杂的时候,我们以为他很简单。

    事实上,无论叛徒,或是英雄,他都从未变过,变的,只是我们自己。

    越过几百年的烟云,我看到的袁崇焕,並没有那麽复杂,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,在那个风云际会的时代,抱持著自己的理想,坚持到底。

    即使这理想永远无法实现,即使这注定是个悲剧的结尾,即使到人生的最后一刻,也永不放弃。

    有时候,我会想起这个人,想起他传奇的一生,他的光荣,他的遗憾。

    有时候,我看见他站在我的面前,对我说:

    我这一生,从没有放弃。

    抽签对袁崇焕而言,一切都结束了,但对崇禎而言,生活还要继续,明天,又是新的一天,当然,未必会更好。

    他亲手除掉了有史以来最庞大、最邪恶的阉党,却惊奇地发现,另一个更强大的敌人,已经站立在他的面前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看不见的敌人。

    崇禎上台不久,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:他是皇帝,大家也认这个皇帝,交代下去的事,却总是干不成,工作效率极其低下。

    因为自登基以来,所有的大臣都在干同一件事——吵架。

    今天你告我,明天我告你,瞎折腾,开始崇禎还以为这是某些阉党的反扑,但时间长了才发现,这是纯粹的、无组织、无纪律的吵架。

    一夜之间,朝廷就变了,正事没人干,尽吵,且极其复杂,当年朝廷斗爭,虽说残酷,好歹还分个东林党,阉党,带头的也是魏忠贤、杨涟之类的大腕,而今不同了,党爭標准极低,只要是个人,哪怕是六部裏的一个主事处长,都敢拉帮结伙,逮谁骂谁,搞得崇禎摸不著头脑:是谁弄出来这帮龟孙?

    就是他自己。

    这一切乱象的源头,来源自一年前崇禎同誌的一个错误决定。

    解决魏忠贤后,崇禎认为,除恶必须务尽,矫枉必须过正,干人必须彻底,所以开始拉清单,整阉党,但凡跟魏忠贤有关係的,拍马屁的,站过队的,统统滚他娘的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极其不地道的举动,大家到朝廷来,无非是混,谁当朝就跟谁混,说几句好话,服软低头,也就是混碗饭吃,像杨涟那样的英雄人物,我们都是身不能至,心向往之,起码在精神上支持他,现在反攻倒算,打工一族,何苦呢?

    但崇禎同誌偏要把事做绝,砸掉打工仔的饭碗,那就没办法了,大家都往死裏整,当年你说我是阉党,整顿我,没事,过两年我上来,不玩死你不算好汉。

    特別是东林党,那真不是善人,逮谁灭谁,不听话的,有意见的,就打成阉党,啥事都干不成。

    比如天启七年(1627),除掉魏忠贤后,崇禎打算重建內阁,挑了十几个人候选,官员就开始骂,这个有问题,那个是特务,搞得崇禎很头疼,选谁都有人骂,都得罪人,抓狂不已。

    在难题面前,崇禎体现出了天才政治家的本色,闭门几天,想出了一个中国政治史上前所未有的绝招,只要用这招,无论选谁,大家都服气,且毫无怨言——枚卜。

    天启七年(1627)十二月,在崇禎的亲自主持下,枚卜大典召开。

    就读音而言,枚卜和没谱是很像的,实际上,效果也差不多,因为所谓枚卜,用今天的话说,就是抓鬮。

    具体方法是,把候选人的名字写在字条上,放进金瓶,然后摇一摇,再拿夹子夹,夹到的上岗,没夹到下课,完事。

    內阁大学士,大致相当於內阁成员,首辅大学士就是总理,其他大学士就是副总理,是大明帝国除皇帝外的最高领导——抓鬮抓出来的。

    有人曾告诉我,论资排辈是个好政策,我不信,现在我认为,抓鬮也是个好政策,你最好相信。

    抓鬮抓出来的,谁也没话说,且防止走后台,告黑状、搞关係等等,好歹就是一抓,都能服气,实为中华传统厚黑学、稀泥学之瑰宝。

    崇禎同誌的首任內阁就此抓齐,总共九人,除之前已经在位的三个,后面六个全是抓的,包括后来被袁崇焕拖下水的钱龙锡同誌,也是这次抓出来的。

    这是明朝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內阁之一,具体都是谁就不说了,因为没过一年,除钱龙锡外,基本都下课了。

    下课的原因不外务以下几种:被骂走,被挤走,被赶走,自己走。

    不是不想干,实在是环境太恶劣,明朝这帮大臣都不省油,个个开足马力,谁当政,就把谁往死裏骂,特別是言官,人送外号“抹布”:

    干净送別人,肮脏留自己,贴切。

    但归根结底,还是这帮孙子欠教育,內阁大臣又比较软,好好说话,就是不听,首任內阁刚成立,就一拥而上,弹来骂去,当即干挺五个。

    这下皇帝也不干了,你们把人赶走,是痛快了,老子找谁干活?

    所以崇禎元年(1628)十一月,崇禎决定,再抓几个。

    吏部隨即列出候选名单,准备抓鬮。

    在这份名单上,有十一个人,按说抓鬮这事没谱,能不能入阁全看运气,但这一次,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,有一个人,必定能够入阁。

    这个人的名字,叫做钱谦益。三国演义到了八十回后,猛人基本都死绝了,稍微有点名的,也就是姜维、刘禪之类的杂鱼。明末倒也凑合,还算名人辈出,特別是干仗的武將,什麽袁崇焕、皇太极、张献忠、李自成,知名度都高。文臣方面就差多了,到了明末,特別是崇禎年间,十几年裏,文臣无数,光內阁大臣就换了五十个,都是肉包子打狗,就算研究历史的,估计也不认识,而其中唯一的例外,就是钱谦益。

    钱谦益,字受之,苏州常熟人,万历三十六年进士,名人,超级名人。

    钱谦益之所以有名,很大原因在於,他有个更有名的老婆——柳如是。

    关於这个人的是是非非,以后再说,至少在当时,他就很有名了。

    因为他不但饱读诗书,才华横溢,且是东林党的领导。阉党倒台,东林上台,理所应当,朝廷裏从上到下,基本都是东林党,现在领导要入阁,就是探囊取物。

    所以连钱谦益自己都认为,抓鬮只是程序问题,入阁只是时间问题,洗个澡,换件衣服,就准备换单位上班了。

    可这世上,越是看上去没事的事,就越容易出事。

    作弊钱谦益入內阁,一般说来是没有对手的,而他最终没有入阁,是因为遇上了非一般的对手。

    在崇禎十余年的统治中,总共用过五十个內阁大臣,鉴於皇帝难伺候,下属不好管,大部分都只干了几个月,就光荣下岗。

    只有两个人,能够延续始终,把革命进行到底,这两个人,一个是周延儒,一个是温体仁。

    虽然二位兄弟在历史上的名声差点(奸臣传),但要论业务能力和智商,实在无与伦比。

    不幸的是,钱谦益的对手,就是这两位。

    之所以要整钱谦益,不是因为他们也在吏部候选名单上,实际上,他们连海选都没入,第一轮干部考察就被刷下来了。

    海选都没进,为什麽要坑决赛选手呢?

    因为实在太不像话了。

    海选的时候,钱谦益的职务是礼部右侍郎,而周延儒是礼部左侍郎,温体仁是礼部尚书。

    同一个部门,副部长入阁,部长连决赛都没进,岂有此理。

    所以两个岂有此理的人,希望討一个公道。

    在后世的史书裏,出於某种目的,温体仁和周延儒的归类都是奸臣,也就是坏人,但仔细分析,就会发现,至少在当时,这两位坏人,都是弱势群体。

    在当时的朝廷,东林党势力极大,內阁和六部,大都是东林派,所以钱谦益基本上算是个没人敢惹的狠角色。

    但温部长和周副部长认为,让钱副部长就这麽上去,实在太不公平,必须闹一闹。

    於是,他们决定整理钱谦益的黑材料,经过不懈努力,他们找到了一个破绽,七年前的破绽。

    七年前(天启元年)

    作为浙江乡试的主考官,钱谦益来到浙江监考,考试、选拔、出榜,考试顺利完成。

    几天后,他回到了北京,又几天后,礼部给事中顾其中上疏弹劾钱谦益,罪名,作弊。

    批判应试教育的人曾说,今日之高考,即是古代之进士科举,罪大恶极。

    我觉得这句话是不恰当的,因为客观地讲,高考上榜的人,换到明代,最多就是秀才,举人可以想想,进士可以做梦。

    明代考完,如果没有意外,基本能有官做,且至少是处级(举人除外),高考考完,大学毕业,如果没有意外,且运气好点,基本能有工作。

    明代的进士考试,每三年一次,每次录取名额,大概是一百五十多人,现在高考,每年两次,每次录取名额……

    所以总体说来,明代的进士考试,大致相当於今天的高考+公务员考试+高级公务员选拔。

    只要考中,学历有了,工作有了,连级別都有了,如此好事,自然挤破头,怕挤破头,就要读书,读不过,就要作弊。

    鉴於科举关係重大,明代规定,但凡作弊查实,是要掉脑袋的。

    但由於作弊前景太过美妙,所以作弊者层出不穷,作弊招数也推陈出新。由低到高,大致分为四种。

    最初级的作弊方式,是夹带,所以明朝规定,进入考场时,每人只能携带笔墨,进考场就把门一锁,吃喝拉撒都在裏面,考完才给开门。

    为適应新形势的需要,同学们开动脑筋,比如把毛笔凿空,裏面塞上小抄,或是在砚台裏面夹藏,更牛一点的,就找人在考场外看准地方,把答案绑在石头上扔进去,据说射箭进去的也有,面对新局面,朝廷规定,毛笔只能用空心笔杆,砚台不能太厚,考场內要派人巡逻等等。

    这是基本技术,更高级一点的,是第二种方法:枪手代考,明朝的同学们趁著照相技术尚未发明,四处找人代考,当然朝廷不是吃素的,在准考证上,还加上了体貌特征描述,比如面白,无须,高个等等。

    以上两项技术,都是常用技术,且好用,为广大人民群眾喜闻乐见,所以流传至今,且发扬光大,今日之大学,继承前辈遗誌者,大有人在。

    但真正有钱,有办法的,用的是第三种方法——买考题。

    考试最重要的,就是考题,只要知道考题,不愁考不上,所以出题的考官,都是重点对象。

    但问题是,明代规定,知情人员如果卖题,基本是先下岗再处理,轻则坐牢,重责杀头,风险太大,而且明朝为了防止作弊,还额外规定,所有获知考题人员,必须住进考场,无论如何,不许外出。

    所以在明朝,卖考题的生意是不好做的。

    虽然买不到考题,但天无绝人之路,有权有势的同学们还有最后一招杀手鐧,此招一出,必定上榜——买考官。

    不过,这些考官並不是出题的考官,而是改题的考官。

    是的,知不知道题目並不重要,就算你交白卷,只要能搞定改题的人,就能金榜题名。

    但问题是,给钱固然容易,那麽多卷子,怎麽对上号呢?

    最原始的方法,是认名字,毕竟跟高考不同,考试的人就那麽多,看到名字就录取。魔高一尺,道高一丈,从此以后,试卷开始封名,实行匿名批改。

    但作弊的同学们是不会甘心失败的,有的做记号,有的故意在考卷裏增大字体,只为对改卷的考官说一句话:我就是给钱的那个!

    这几招相当地有效,且难以禁止,送进去不少人,面对新形势朝廷不等不靠,经过仔细钻研,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对策。

    具体方法是,所有的考卷收齐后,密封姓名,不直接交给考官,而是转给一个特別的人。

    这个人並非官员,他收到考卷后,只干一件事——抄。

    所有的考卷,都由他重新抄写,然后送给考官批改,全程由人监督。

    这招实在太狠,因为所有的考卷,是统一笔跡,统一形式,考官根本无从判断,且毫不影响考试成绩,可谓万无一失。

    综上所述,作弊与反作弊的斗爭是长期的,艰苦的,没有尽头的,同学们为了前途,虽屡战屡败,但屡败屡战,到明代,斗爭达到了高潮。

    高潮,就发生在天启元年的浙江。

    在这次科举考试中,监考程序非常严密,並实行了统一抄写制度,按说是不会有问题的。

    但偏偏就出了问题。

    因为有人破解了统一抄写制度。

    虽然笔跡相同,试卷相同,但这个方法,依然有漏洞,依然可以作弊。

    作弊的具体方法是,考生事前与考官预定密码,比如一首唐诗,或是几个字,故意写在试卷的开头,或是结尾,这样即使格式与字跡改变,依然能够辨別出考卷作者。

    在这次考试中,有一个叫钱千秋的人,买到了密码。

    密码是七个字——一朝平步上青云。按照约定,他只要將这七个字,写在每段话的末尾,就能平步青云,金榜题名。

    事情非常顺利,考试结束,钱千秋录取。

    这位钱同誌也相当守规矩,录取之后,乖乖地给了钱,按说事情就该结了。

    可是意外发生了。

    因为这种事情,一个人是做不成的,必须是团伙作案,既然是团伙,就要分赃,既然分赃,就可能不匀,既然不匀,就可能闹事,既然闹事,就必定出事。

    钱千秋同誌的情况如上,由於卖密码给他的那帮人分赃不匀,某些心態不好的同誌就把大家都给告了,於是事情败露,捅到了北京。

    但这件事情说起来,跟钱谦益的关係似乎並不大,虽然他是考官,並没有直接证据证实,他就是卖密码的人,最多也就背个领导责任。

    不巧的是,当时,他有一个仇人。

    这个仇人的名字,叫做韩敬,而滑稽的是,他所以跟钱谦益结仇,也是因为作弊。

    十年前,举人钱谦益从家乡出发,前往北京参加会试,而韩敬,是他同科的同学。

    在考场上,他们並未相识,但考试结束时,就认识了,以一种极为有趣的方式。

    跟其他人不同,在考试成绩出来前,钱谦益就准备好当状元了,因为他作弊了。

    但他作弊的方式,既不是夹带,也不是买考官,甚至不是买密码,而是作弊中的最高技巧——买朝廷。

    买考题、买考官都太小儿科了,既然横竖要买,还不如直接买通朝廷,让组织考试的人,给自己定个状元,直接到位,省得麻烦。

    所以在此之前,他已经通过熟人,买通了宫裏能说得上话的几个太监,找好了主考官,考完后专门找出他的卷子,给个状元了事。

    当然,办这种事,成本非常巨大,据说钱同誌花了两万两白银,按今天的人民幣算,大致是一千二百万。

    能出得起这个价钱,还要作弊,可见作弊之诚意。

    两万白银,买个官也行了,钱谦益出这个价,就是奔著状元名头去的,但他万没想到,还有个比他更有诚意的。

    在考试前,韩敬也很自信,因为他也出了钱,且打了包票,必中状元。

    可是卷子交上去后,他却得到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——他的卷子被淘汰了。

    淘汰是正常的,要真有水平,就不用出钱了。

    可问题是,人找了钱出了,怎麽能收钱不办事呢?

    韩敬在朝廷裏是有关係的,於是连夜找人去查,才知道他的运气不好,偏偏改他卷子的人,是没收过钱的,看完卷子就怒了,觉得如此胡说八道的人,怎麽还能考试,就判了落榜。

    落榜不要紧,找回来再改成上榜就行。

    韩敬同学毕竟手眼通天,找到了其他考官,帮他找卷子重新改。

    可是找来找去,竟然没找到,后来才知道,因为那位考官太討厌他的卷子,直接就给扔废纸堆裏了,翻了半天垃圾,才算把卷子给淘回来。

    按常理,事已至此,重新改个上榜进士,也就差不多了,但韩敬同学对名次的感情实在太深,非要把自己的卷子改成第一名。但名次已经排定,且排名都是出了钱的(比如钱谦益),你要排第一,別人怎麽办?

    关键时刻,韩敬使出了绝招——加钱。

    钱谦益找太监,出两万两,他找大太监,加价四万两,跟我斗,加死你!

    四万两,大致是两千四百万人民幣,出这个价钱,买个状元,无语。

    更无语的,是钱谦益,出了这麽多钱,都打了水飘,好在太监办事还比较地道,虽然没有状元,也给了个探花(第三名)。

    花这麽多钱,买个状元,並不是吃饱了撑的,要知道,状元不光能当官,还能名垂青史。自古以来,状元都是最高荣誉,且按规定,每次科举的录取者,都刻在石碑上,放在国子监裏供后代瞻仰(现在还有),状元的名字就在首位,几万两买个名垂青史,值了。

    但钱谦益同誌是不值的,虽说也是探花,但花了这麽多钱,只买了个次品,心理极不平衡,跟韩敬同学就此结下梁子。

    韩敬是幸运的,也是不幸的,他虽然加了钱,买到了状元,却並不知道得罪钱谦益的后果。

    因为钱同学虽然钱不够多,关係不够硬,却很能混,进朝廷后没多久就交了几个朋友,分別叫做孙承宗、叶向高、杨涟、左光斗。

    概括成一句话,他投了东林党。

    万历末年,东林党是很有点能量的,而钱谦益也並不是个很大方的人,所以没过几年搞京察的时候,韩敬同誌就因为业绩不好,被整走了。

    背负血海深仇的韩敬同誌,终於等到了现在的机会,他大肆宣扬,应该追究钱谦益的责任。

    但是说来说去,毕竟只是领导责任,经过朝廷审查,钱千秋免去举人头衔,充军,主考官(包括钱谦益)罚三个月工资。

    七年之后。

    在周延儒和温体仁眼前的,並不是一起无足轻重的陈年旧案,而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。

    在很多史书裏,这都是一段催人泪下的段落,强大且无耻的温体仁和周延儒,组成了恶毒的同盟,坑害了无辜弱小的钱谦益。

    我觉得,这个说法,如果倒转过来,是比较符合事实的。

    首先,温体仁和周延儒无不无耻,还不好讲;钱谦益无辜,肯定不是。

    温体仁之所以要整钱谦益,是个心態问题。

    他是当年內阁首辅沈一贯的门生,钱谦益刚入伙的时候,他就是老江湖了,在朝廷裏混跡多年,威信很高,而且他还是礼部部长,专管钱谦益,居然还被抢了先,实在郁闷。

    周延儒则不同,他是真吃亏了,且吃的就是钱谦益的亏。

    其实原本推选入阁名单时,排在第一的,应该是周延儒,因为他状元出身,且受皇帝信任,但钱谦益感觉此人威胁太大,怕干不过他,就下了黑手,派人找到吏部尚书王永光,做了工作,把周延儒挤了。

    其次,在当时朝廷裏,强大的那个,应该是钱谦益。他是东林党领袖,一呼百应,从上到下,都是他的人,温体仁周延儒基本算是孤军奋战。

    当时的真实情况大致如此。

    形势很严峻,但同誌们很勇敢,在共同的敌人面前,温体仁、周延儒擦干眼泪,决定跟钱谦益玩命。

    周延儒问温体仁,打算怎麽干。

    温体仁说,直接上疏弹劾钱谦益。

    周延儒问,然后呢?

    温体仁说,没有然后。

    周延儒很生气,因为他认为,温体仁在拿他开涮,一封奏疏怎麽可能干倒钱谦益呢?

    温体仁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周延儒告诉温体仁,先找几个人通通气,做些工作,搞好战前准备,別急著上疏。

    第二天,温体仁上疏了。

    就文笔而言,这封奏疏非常一般,主要內容是弹劾钱谦益主使作弊,也没玩什麽写血书,沐浴更衣之类的花样,也没做工作,没找人,递上去就完了。

    然后他告诉周延儒,必胜无疑。

    周延儒认为,温体仁是疯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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