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的夏天,寧然是田岸市的高考状元,如愿报考了科学院大学。
赵琳和易小杰发挥的也都很好,全市前十名被她们仨包揽了三个位置。
三个人虽然不在一个大学了,但学校都在首都,彼此之间还是能经常约出来玩。
寧墨请了假,陪著赵父赵母,光头男人,將三个孩子送到了学校报到。
这一请假,就再也没回单位裏和於老那销假。
*
寧阑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著细节。
但是易小杰的爸爸说不清楚,赵父赵母也说不清楚,就连將寧墨骨灰和遗物送回来的首都消防的同事,也说不清楚。
唯一能说清楚的,大概只有躺在医院裏被救出来的那几个伤者。
事发的那天,寧墨正带著几位家长准备嚐嚐首都的特色菜,突然人群一阵骚乱。
不远处一处高层住宅竟然失火了!现场浓烟滚滚,只能模糊地看见窗边有几个人影,似乎是一个母亲带著自己的孩子。
但楼层太高了,哪怕底下的民眾心急如焚,楼上的母子几人也难以跳下来。
而因为首都拥挤的交通,哪怕已经拨打了消防电话,救援人员却被堵在了车上。
原本应该用作急用的智能灭火机器人,也因为正在参加接待外宾的展览,需要和对方的灭火机器人进行pk,而都没有在岗。
寧墨只来得及和几位家长说了一声,就往楼上跑。
围观的群眾发出一阵惊呼,但寧墨的身影迅速穿过人群,最终消失在了楼道入口处。
寧阑眼睛通红,眼裏全是血丝,死死咬著牙关,可眼泪还是有些忍不住。
一旁的寧珊看著一家人凝重的脸色,没有再像平时一样问“姑姑去哪儿”了。
只安静地靠在妈妈的怀裏,大大的眼睛打量著屋裏每一个人。
首都消防过来接洽的负责人叹息一声,將东西交到寧阑手上,再也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。
赶到现场的时候,他们听围观群眾说有个女生上楼救人了,心裏紧张的很,生怕这女生也搭进去。
但赶到楼上的时候,27楼的所有住户都已经被疏散了,著火的那家门被暴力破开。
裏面已经是浓烟滚滚,彻底看不到人影。
首都消防的救援人员正要冲进去救人,就听到楼梯拐角的地方有人呼救,急忙过去查看,正是被困的母子四人。
四人都已经呛入了不少浓烟和颗粒物,好在还有意识,见到消防员明黄色的身影,心中又是激动又是紧张。
“我丈夫和救我们的人...还在裏面...”
但火势已经太大,整个屋子所有能够燃烧的都已经烧了起来,哪怕是消防员,也耐不住这样的高温。
最终还是队长给附近片区打电话,紧急借用了两个灭火机器人,才进屋继续搜寻起被困的人。
再然后,就是首都消防处理寧墨的尸体和遗物,並將寧墨运回田岸市。
寧阑拳头攥得紧紧的,手上青筋毕露,下意识地从兜裏摸出了烟。
这还是第一次,他在有女儿在场的情况下抽烟。
深深吸了一口烟之后,寧阑大脑的意识获得了暂时的安慰,他才终於能够问出来那句话:
“人都救出来了吗?”
“救出来了。寧墨同誌很勇敢,她救下来四个人。最后被机器人救出来的男主人烧伤最为严重,现在还在icu,其他四人伤势较轻,暂时还不知道寧墨同誌已经牺牲的事情...”
寧阑没有再说话,只是將头深深地埋到了臂弯裏,他似乎有些想不明白。
灭火机器人明明是姐姐研发出来,为了减少消防员的伤亡的。
可为什麽最后...偏偏是她,没有得到机器人的帮助呢?
如果连自己的研发成果都无法惠及自己,那她所付出所牺牲的一切,真的有意义吗?
可是寧阑怪不了任何人。
就像他怪不了堵车,怪不得外宾,也怪不了突发的火灾一样。
他也同样无法怪自己的姐姐。
他只是有些慌乱无措,还没能接受姐姐突然的离开。
从他十二岁那年起,他们姐弟俩就相依为命。
而在他二十八岁的这年,他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家人。
“寧阑同誌,节哀顺便。”
负责人最终还是干巴巴地说了这麽一句,就再也找不出別的话安慰。他看见寧阑的身子微微抖动,整个人在极力压抑著什麽。
但是因为这麽多外人在场,连一声哭号都要咽下喉咙。
他突然想起了黑白遗像中的那张脸,齐肩短发,干练的气质,眼角总是笑吟吟的。
看上去,好像確实没有那麽年轻了,甚至因为实验室和单位两头跑,看著还要比实际年龄大两岁。
那样清瘦干练的一个女人,任是谁也想不到,她曾经用瘦弱的身躯,扛起了那麽多。
一开始是自己的小家,后来是牺牲的男朋友的一家,然后是片区的上千家,之后是整个国家...
他也同样想不到,作为南谷的首席设计师,寧墨应该过著吃穿不愁,被人保护的日子。
可到了最后,还是她冲在前面,保护了別人。
如果牺牲的是我,就好了...
*
於老已经年届九十了,平时除了听寧墨说话听得清楚,听谁说话都耳背。
当他这天第十三次问起,“寧墨还在首都没回来吗”的时候,手下的实验员终於忍不住了。
摘下绝缘手套,两只手往脸上一抹,说话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:
“寧墨回不来了!”
“啥?寧墨带小孩了?”
“不是,院士,寧墨她出事了。”
“什麽,她下地了?”
“院士,寧墨因为救人,没了!”
“什麽玩意?寧墨还被封了贝勒?”
“於老,我是说,寧墨她...牺牲了,以后都没法来了。”
於老没有再开腔,只是冷冷地瞥了年轻的实验员一眼,撂下一句:
“今天把粒子实验给我做完,晚上我要看到报告。”
实验员原本就忍不住的泪水这下子夺眶而出,一天做完粒子实验?还是要他狗命比较简单!
於老这脾气也太古怪了!寧墨牺牲他没什麽反应,反而变本加厉压榨起自己了。
回到办公室的於老,颓然地坐在座椅上。
寧墨这孩子,年纪轻轻的,就算活到他这个岁数,也还有六十年呢。
六十年,能够经历多少事情,能够做多少工作啊。
可现在,这丫头怎麽就这麽虎呢。
於老气呼呼地摘下老花眼镜扔到了一旁。
前两年,他的老花眼越发严重的时候,寧墨为他特制了这副眼镜,不仅能够更好地看清事物,在眼镜腿处还有收音装置。
能帮助於老更好地听清楚外界的声音,毕竟人老了,各个机能都是在退化的。
於老摘下眼镜后,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,连带著世界变得更加寂静了些。
门口不会有人推门进来,他对面也不会再坐著那个埋头看书的小姑娘了。
活到他这把年纪,按说早已经知天命,能够平静地看待生死了,可於老却总觉得自己做不到。
愣了半晌,他拿起座机电话的话筒,摁1拨下了前台的电话。
“喂,院士,您有什麽吩咐吗?”
“啊,待会有人来找我的话,不用登记,直接让她来我办公室。”
“好的院士,是什麽访客您方便说一下吗?”
“是个小姑娘,姓寧,文邹邹的瘦巴巴的,你看著了就直接让她过来。”
“...好的...院士。”
*
寧然是整个家裏最稳得住的人。
和寧阑预想的不同,寧然听到消息之后,並没有失控,甚至还平静地询问了寧墨后事操办的情况,冷静地和辅导员请了假,迅速地回来奔丧,然后继续回去上学。
冷静淡然的样子,让寧阑对她都有些刮目相看。
被救下来的母亲带著自己的三个孩子,来寧墨的灵前守了七天,像家属一样守灵,磕头,谢客。
孩子们的爸爸因为伤势过重,最终没有抢救回来。
孩子的妈妈迅速变得坚强了起来,以惊人的意誌恢复,接著就带著三个孩子来了田岸,找到了寧墨家裏,不由分说地冲著寧墨的灵前跪下便拜。
她不知道为什麽明明是自己的丈夫离门最近,寧墨却先跑进来救了她们母子四人。
但当她得知丈夫给她和孩子刚买了巨额保险之后,她才隱隱约约明白——
自己的人生,也许正是因为寧墨,才有了重生的可能。
寧然对他们不冷不热,在家奔丧的几天时间裏,都是冷著一张脸,不怎麽和別人说话。
奔丧完之后,寧然订了第二天一大早的车票就走了,这次没有让任何一个人去送她。
孩子的妈妈在庆幸,可是落在寧然的眼裏,她只有无尽的悲哀和绝望,甚至夹杂著那麽一点怨恨。
你的人生的重生了,你的孩子也得到了拯救。
我没有办法否定姐姐用生命换来的结果,可是你获得希望的那天,我人生中最大的希望,也已经彻底破碎了。
后来的寧然成了寧家第二个女博士,依照寧阑的要求,给寧珊开了蒙。
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,寧然会回到西南县城和寧墨的墓前看一看,其他时候她都是彻头彻尾的工作狂。
博士毕业之后,寧然就回了田岸市,进了於老的实验室——
那时候,於老也已经彻底退休了,寧然凭借著自身的能力,稳扎稳打成为了实验室裏第二代的核心人物。
有知道她与寧墨关係的內情人总会毫不吝嗇地称讚她“有乃姐之风”,未来肯定是青出於蓝而胜於蓝。
每当这时,寧然总是笑笑,並不说话。
这个国家的科技已经在一辈又一辈人的努力下飞速发展了,可她的记忆,好像总停留在有姐姐,有南谷和857的时候...
这天,寧然去市图书馆找两本资料,因为距离很近,就没有开车,选择了步行过去。
过红绿灯的间隙,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大喊——
“安然!”
这麽多年的习惯,早就让寧然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。哪怕在听到安然时,也已经无动於衷。
本想迅速通过,但这时,信号灯已经变成了红灯,寧然智能停下来等待。
身后大叫的那人也已经追了上来,凑到了寧然跟前。
那是一个苍老的女人,头发像枯草一样乱糟糟的,身上穿著不合身的衣服,瘦骨嶙峋,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。
那张探过来的脸形容枯槁,眼窝深陷,看著寧然的眼神夹杂著一种病態的情绪。
“你是安然吗?你像我的女儿安然。”
寧然已经无数次照过镜子,她和安然长得一点都不像了,甚至脸上也没有什麽能证明自己是安然的特征。
如果不是这个疯女人突然提起来,她说不定都会忘了安然这个名字意味著什麽。
寧然浅浅一笑,冷漠地摇了摇头: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。”
就在这时,绿灯亮起,寧然紧了紧身上的挎包,大跨步地通过了人行横道。
这一次,身后的女人没有再跟上来。
寧然却从心底感觉到一阵疲惫。
她回到了田岸,回到了寧墨身边,就在这裏守著她们的过往和回忆,守著她的实验室,守著她的项目,哪儿也不去。
可是那些回忆,並不都是好的。
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全部忘记了,那些遇到寧墨之前的事情。
但总会被一次又一次地提醒。
顺带著被提醒,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寧墨的事实。
她怎麽可能不难过呢?
她的整个人生,像是一个巨大的陷阱。
从来就没有光亮可言。
是那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,然后温温柔柔地说:
“那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。”
那只手白皙,有力,温暖,指尖有些发凉,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。
如同握住人生中最后的一缕光。
她从火光中走来,后来又回归於火光。
只留下她一个人,日复一日重复时不我待的徒劳。
寧然咽下鼻头的酸意,再抬眼时,又成为了那个一门心思铺在实验上的女实验员。
她正穿过马路,要去市图书馆寻找两本比较久远的资料。
她现在的生活安定,平和,好像往日受到的伤害和痛苦都是假象。
只是有一点不好。
她的右手裏,总是空空荡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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