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五章
夏日渐长, 卯时未到,院落见天的亮。
蝉声恼人,茯苓和绿萼垂手站在廊簷下, 一身藕粉色素裙,好生吩咐小丫鬟將院子的蝉赶了出去。
茯苓仰头望天, 院落树影婆娑, 遮天蔽日,虽是凉爽了些, 然这蝉声, 却实在聒噪得紧。
“姑娘觉浅,你们都给我轻点声。”绿萼压低声音训斥,“吵著姑娘, 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。”
小丫鬟不敢大意,赶忙福身应了声是。
湘妃竹帘半卷,轻悬在游廊两侧。
刚站没一会, 遥遥见阮芸带著侍女,从月洞门走来。满头珠翠, 身上还怀著身子, 阮芸走得极慢,瞧见茯苓和绿萼在廊簷下守著小丫鬟赶蝉, 二人通身的气派,半点也不输给小家小户的大小姐。
阮芸摇摇头,总归是宫裏出来的,教养是一等一的好, 对沈鸞更是没话说, 护主得很。
“阮夫人。”
茯苓和绿萼齐齐福身,朝阮芸行礼。
阮芸捏著丝帕, 掩唇轻咳一两声,她抬眸望向沈鸞的寢屋。
槅木扇门紧紧闭合,偶有日光悄无声息停留在上处。
阮芸放轻了声音:“姑娘还没起?”
茯苓点头:“许是昨夜睡晚了。”
阮芸夜裏早早睡下,今儿晨间起来,才知裴晏夜裏伤口又渗血,喊人送了热水进屋。
她低声:“陛下的伤……如何了?”
茯苓摇摇头:“陛下不让奴婢进身,想来应是没大碍的,大抵是这天热,那伤口捂著不適,所以才叫人端水进去。”
裴晏刚臥病在榻那会,阮芸也在外间远远瞧了一眼。
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裴晏屋裏端出,那箭矢还淬了毒,洪太医绞尽脑汁,好不容易才將箭矢取出。
一想到那箭本是冲著沈鸞而去,阮芸差点两眼一抹黑,直直晕过去。
她费了这麽多年心思才寻著姐姐的孩子,若是沈鸞有个三长两短,来日到了地下,她何来的顏面去见姐姐。
思及此,阮芸对裴晏的关心又多了几分真挚诚心。
她站在廊簷下,挽著茯苓的手,细细问起裴晏这几日的起居饮食。
声音不高不低,顺著满院的花香,传至沈鸞耳中。
紫檀嵌玉屏风后,檀香如影隨行,青烟嫋嫋。
沈鸞如躺尸一样躺在榻jsg上,盈盈一握的细腰落在裴晏炽热的掌心中,动弹不得。
肩上隱约有温热气息落下,沈鸞僵硬著脖子,全身上下,好像只有眼皮在动。
茯苓和阮芸的声音在屋外响起,沈鸞悄悄偏首,深怕动静引来外面的人。
甫一转身,倏然发觉自己的青丝压在裴晏手臂下。
稍稍抬高身子,立刻扯到头皮。
沈鸞无声望裴晏一眼,悄声扶起裴晏手臂,欲抽走自己的长发。
无奈那手如铜墙铁壁,竟纹丝不动。
惊诧之余,沈鸞只当是自己力气不足,使出浑身解数往上一抬。
忘记自己刚刚僵直许久,足尖发麻,猝不及防一用力,沈鸞整个人陡然失去重心,直直往裴晏身上扑去。
惊呼声未从口中呼出,驀地,落在自己细腰上的手忽的往上一抬。
鸦羽睫毛掩著的眼皮轻轻眨动,裴晏睁开眼。
四目相对,裴晏一双眸子深沉漆黑,空明澄澈,半点困意也无。
“你……”沈鸞后知后觉,“你没睡?”
虽是质问,然阮芸就在门外,沈鸞声音低低,几乎是用气音道出。
裴晏勾唇,面不改色应了一声。
落在沈鸞细腰上的手指渐渐往上,直至抚上沈鸞纤细单薄的脖颈。
往下一按。
落在唇角的吻如蜻蜓点水,轻而密,细细麻麻的。
少顷。
沈鸞唇间溢出一声低吟,白净的足尖弓起,身子渐渐失去力道支撑,若非裴晏扶著,她早就跌落下去。
薄唇落在眼角、鼻尖,唇角。
又沿著下頜,一点点往下。
白皙纤瘦的美人肩还留有一个浅浅的齿印,是昨夜留下的。
裴晏唇角溢出一声轻笑,垂首在那齿印上轻轻捻过。
屋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近,沈鸞屏著呼吸,意识逐渐涣散。
倏然,槅木扇门传来轻轻一声响,阮芸悄声步入寢屋。
隔著一扇紫檀嵌玉屏风,青纱帐幔朦朧绰约,沈鸞一颗心提到嗓子眼。
单手紧握成拳,轻推裴晏肩头,她声音断断续续:“姨、姨母……”
裴晏轻嗯一声,在她唇上轻啄了下。
“阿鸞昨夜是几时睡下的?”
“这般晚,日后可不能这样,她身子本就不好。”
虽刻意压低,然阮芸的声音,还是一点点穿过帐幔。
沈鸞心急如焚,一个不妨,竟意外咬伤裴晏的薄唇。
裴晏扬高眉。
……
日光慵懒,阮芸踱步至屏风后,遥遥望见悄无声息的寢屋,终还是没继续往前。
她笑笑,一手扶住鬢间的红珊瑚步摇:“罢罢,阿鸞前两日未曾將息,让她多歇歇也好,省得头疼。”
一语未了,阮芸扶著侍女的手,款步提裙自沈鸞院中离开。
茯苓和绿萼松走人,转身折返回沈鸞屋子。
屋內静悄悄,茯苓放缓脚步声,捏了块香饼丟进三足珐琅鎏金香炉中。
她悄声往帐幔望一眼,却只能瞧见沈鸞背对著自己。
锦衾拥在身上,无人瞧见锦衾之下,沈鸞满脸通红的一张脸。指尖泛起点点红晕,待听不见茯苓的脚步声,沈鸞方躡手躡脚下了榻,她双手拢著空荡荡的寢衣。
紫檀木衣柜拉开,一眾柔软绸缎心衣立刻映在沈鸞眼前。
挑挑拣拣,沈鸞终找到一件和昨夜一样的,重新换上。
默默在心裏暗骂了裴晏数十回。
呸,不要脸。
竟当著她的面將她的心衣拿了去……
一想到自己的心衣被裴晏紧握在手中,沈鸞又一次红了脸,面红耳赤。
裴晏虽回了自己院子,然这麽一闹,沈鸞哪裏还睡得下。
约莫过了一盏茶,寢屋忽的响起一阵细碎的铃声。
茯苓和绿萼推门而入,双双笑道:“姑娘可是醒了?”
一面伺候著沈鸞更衣漱盥,又自小厨房取了糕点和肉饼来。
沈鸞瞥一眼,倏地拢眉:“大早上吃这个,怪腻的。”
茯苓手指院外碧蓝色的天,捂唇笑道:“姑娘可是睡糊涂了,这都什麽时辰了,还早。”
沈鸞笑睨她一眼。
茯苓:“姑娘若是早上半个时辰,兴许就碰上阮夫人了。”
沈鸞訥訥,眼神闪躲,心虚道:“可是我姨母来过了?无妨,过会用完膳,我去她院子便是。”
茯苓下意识道:“姑娘今日不去陛下那吗?”
“谁要去他那裏!”沈鸞嗔怒,脱口而出。
茯苓唬一跳,訕訕:“……姑娘?”
“不关你的事。”沈鸞咬牙切齿,她偏过头,“反正我今日断不会去他那了,谁爱去谁去。”
茯苓和绿萼面面相覷,都不知裴晏是怎麽惹到了这位小祖宗,只能挑些好话哄沈鸞高兴。
午膳是在阮芸院中用的。今日天热得厉害,晌午刚过,沈鸞已热得受不住,阮芸笑著拿丝帕为她擦汗。
“……怎的如此怕热?”
说著,又吩咐人,多送些冰盆去沈鸞院子。
“女孩子家家,贪凉最是忌讳,你还是该忍耐著点,莫伤了身子。”
又想起姐姐也怕热,往常夏日,最爱的便是那口玫瑰冰沙。
阮芸眸色一暗,转身吩咐侍女,叫小厨房多做几碗,给沈鸞和裴晏院中送去。
沈鸞撇撇嘴:“给他做什麽?”
阮芸怔怔,片刻方意识到沈鸞说的是裴晏,她笑著点点沈鸞的鼻尖:“怎麽,和陛下闹別扭了?”
沈鸞虎著脸:“我哪敢。”
阮芸无奈摇头,陪著沈鸞说了一会话,困意逐渐涌现。
沈鸞不好打扰阮芸午歇,起身告辞。
她最是怕热,往年夏日,屋裏总要备多多的冰盆。京城那地还好,如今身在青州,才刚入夏,沈鸞已热得受不住。
茯苓和绿萼一左一右,手执团扇为沈鸞扇风。
贵妃榻上的狼皮褥子收了去,沈鸞仰躺在榻上,总觉得不快意。
正心烦意乱之时,忽而闻得门口郑平的声音。
绿萼悄声退下,不多时,手裏多了一个漆木捧盒。
她双手小心翼翼捧著,提裙进屋:“这是陛下刚刚让郑平公公亲自送来的,姑娘瞧瞧,可是什麽新鲜玩意,也好让奴婢开开眼。”
那漆木捧盒只有三寸之大,沈鸞半梦半醒,只听见这声,她悠悠睁开眼,双眼迷离模糊:“什麽玩意,拿来我瞧瞧。”
绿萼福身应了声是,她扬扬红唇,双手端上漆木捧盒:“姑娘瞧瞧。”
小小的一方长木盒,样式精巧別致,木盒上雕花画鸟,別出心裁。
茯苓和绿萼垂手侍立在下首,皆引颈望去,好奇心勾起。
沈鸞瞧著也新鲜,刚要打开那青铜鎏金扣子,忽听绿萼笑著道:“郑平公公还说了,这本是姑娘的物什……”
——哐当一声。
沈鸞手中的长木应声落地,她双目直直,脖颈涨得通红。
幸好那木盒□□,並未摔开。
绿萼惊呼一声,俯身捡起,嘴上喃喃:“姑娘这是怎麽了,怎的……”
“——放下!”沈鸞惊呼,手指指著那长木盒子,话都说不利索,“別动它,你们……你们都出去。”
裴晏晨间才当著她的面拿走她的心衣,这会特特著人送来,除了这一物,还有什麽。
沈鸞耳尖红得犹如红珊瑚,待屋裏没了人,方轻轻掀起那盒子,心下早將裴晏骂上无数回。
无耻之徒,卑鄙小人,拿了她的贴身心衣,竟还明目张胆著人送来,真真不知羞……
沈鸞忽的愣住,双目怔怔望著木盒中的物什。
不是心衣,却是一张薄薄的书信。
……
半盏茶后,沈鸞攥著那书信,也不管外头日光灼
目,夺门而出,直往裴晏院中去。
茯苓和绿萼跟在身后,差点追不上:“姑娘,你等等奴婢,姑娘、姑娘?”
日光满地,沈鸞跑得急,惊起院中一地的竹影。
郑平笑著候在廊簷下,替沈鸞掀起湘妃竹帘,他笑得忠厚:“陛下一早就等著姑娘了。”
早上才说今日不来看裴晏,如今就打脸。
沈鸞轻哼一声,平缓气息后,方款步提裙,她声音还是著急。
绕过緙丝盘金屏风,沈鸞迫不及待往裴晏那走。
裴晏虽臥病在榻,手上的奏折却不少,高高垒著。
沈鸞晃晃手中的书信:“这真是裴仪送来的?”
裴晏百忙之中抽空看沈鸞一眼,他轻哂:“怎麽,一年未见,卿卿连她字都认不得了?”
“倒也不是不认得。”
只是没想到时隔一年,她拿到裴仪的书信,竟是对方求和离的。
沈鸞垂下眼眸,一手托腮,倚在裴晏榻上的案几上:“裴仪如今……还好吗?”
裴晏眼都未抬:“不jsg知。”
沈鸞著急:“那白世安待她如何,可是十分的不好?”
沈鸞皱紧眉,静太妃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太妃,哪裏护得住裴仪。
沈鸞自言自语一番,而后又將矛头都指向白世安,“定是他这人不好,否则裴仪怎麽可能会求和离?我若是在京城就好了,也能照看她一二。”
说著,还不忘埋怨裴晏几声,顺便踢裴晏一脚,“你怎麽不多照看著她点。”
裴晏面色淡淡:“我为何要照看她?”
他抬眼,眸光清越平静。
修长白净的手指轻攥住沈鸞的脚腕,裴晏手指骨节分明,白皙手背上青筋凸起,透著上位者的专横威严。
沁凉的手指一点点往上,沈鸞脚腕纤细,裴晏一手握住,绰绰有余。
他倾身,目光在沈鸞脸上一点点掠过,“我忽然想起来,离京之前,举国上下都知道当今圣上身子抱恙,那会怎的不见你如此心急如焚?”
沈鸞心虚別过视线。
裴晏勾唇,不紧不慢:“你和裴仪的感情倒是好,我记得她以前还在你屋裏宿过,同吃同睡。”
“上南书房的时候也是,她罚站你也跟著去,你被太傅留堂罚抄,好像也是她陪著罢?”
“还有前年你生辰,我记得她当时给你送的礼……”
驀地,唇角忽的落下一吻。
稍纵即逝。
沈鸞双颊泛起緋色,她別扭转过头:“这样可以了罢?”
脸上烫得厉害,沈鸞语无伦次,“我可没和裴仪这般亲密……”
倏然,脚腕被人用力一拽。
沈鸞直直扑入裴晏怀中,落入一个炙热的怀抱。
不同於刚刚她偷亲的轻风细雨,此刻落在唇上的吻,犹如疾风暴雨。
沈鸞连连后退,意识模糊之际,忽听耳边传来裴晏喑哑低沉的一声。
“只有这个,可是不够的。”
他轻轻溢出一声笑,“……卿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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