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处坟茔密布，应当就是山腰，专被当地人用来下葬。按理来说阴气浓的地方危险重重，然而这一路，除了长身鬼外的邪祟一个没碰上，顺利得异常。</p>
此刻搜灵蝶也停在碑上一动不动，显然找不到方向了。阿俏环视一圈，往徐薇身边挪了挪，小声问：“仙长，怎么回事？”</p>
地上，长身鬼挣脱灵力束缚，瘫着抠鼻：“你们在找人？”</p>
徐薇看它一眼，它立马绷直，赔笑道：“我帮你们找，应该的。”</p>
嘴脸变化如此之快，阿俏感慨万分。</p>
很快，它从地上滑溜溜地爬起来——像是绕在竹竿上的麻绳，以一个极为罕见且无比刁钻的姿势竖直。四肢的力气也不知道怎么使上的，只看见水浪似的抖动，紧接着便奇迹般地立起来，堪称奇观。</p>
等它站起来阿俏才发现，它的身量居然和周围的树干差不多，又黑又细长，只有脑袋**，五官像人。夜晚光线昏沉，藏在林间与诸多树木混立，肉眼压根辨认不出。</p>
“你从山脚就一直跟着我们？”</p>
“没有没有，”长身鬼连忙摆手摇头，全身随之摇摆，“我从不往山下去，何况……”</p>
它看向徐薇。</p>
阿俏回头。</p>
徐薇温声道：“长身鬼擅织梦，却没什么攻击性，一般不会主动招惹外人。”</p>
这话的真实性很值得商榷，且不说普通百姓对上精怪毫无反抗之力，方才她入梦，不也是它主动下的套吗？</p>
他又在刻意隐瞒。</p>
阿俏突然感到不痛快，闷闷地说“哦”，抬头问长身鬼：“春山是不是有很多山精鬼怪？”</p>
长身鬼说是，它在这儿待了几十年，见过不少，“不过……”</p>
“不过什么？”</p>
它小心翼翼地遮住半边嘴，用自以为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：“都被你旁边这位大人吓跑了。”</p>
阿俏：“……”</p>
她面无表情：“你不用遮嘴，他能听见。”</p>
长身鬼一阵惊恐。</p>
阿俏不忍继续在月光下仰视它那颗过分接近球形且黝黑发亮的脑袋，转向徐薇问：“仙长，接下来该怎么办？”</p>
徐薇道：“让它带路。”</p>
长身鬼自称在此潜修几十年，想必山上山下一路门清，乃是个活地图。阿俏豁然，以商量的语气询问：“你能带路吗？”</p>
“可以，不过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</p>
“什么条件。”</p>
长身鬼嗫嚅道：“我帮你们引完路，你们不能杀我。”</p>
阿俏问：“你害过人吗？”</p>
它将头摇成拨浪鼓：“没有，我只食梦，不食人。”</p>
她又问：“你以后打算害人吗？”</p>
它不说话了。</p>
以后的事，谁说得准。</p>
阿俏叹气，看向徐薇。徐薇颔首，她便仰头，费力道：“你这模样太费劲，怎么引路？”</p>
长身鬼狂喜，大喊一声“多谢两位大人”，喊完一拍巴掌，全身爆发出猛烈的暗光。与此同时，它的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缩小，先前过长的四肢不断变短和漆黑。</p>
阿俏尚在惊异，便见光芒褪下，身高丈余的长身鬼消失了，变成了一个只到她腰间的……火柴人。</p>
火柴人四肢俱全，脑袋**，张口便道：“我们出发吧！”</p>
阿俏一时宕机：“你为什么不变成正常人的模样？”</p>
火柴人：“你以为人形好变吗？我已经很努力了。”</p>
“可你这样，走路方便吗？”</p>
“当然方便，”它说，“不信你瞧。”</p>
随后，阿俏就在皎洁的月光下、阴森的山腰上、诡异的坟茔丛间，看着一只粗手粗脚的火柴人四肢撒欢，为她表演了一场热烈的坟头绕圈。</p>
跑完，长身鬼折回到她面前，脑袋上顶着纸钱，喘气炫耀：“怎么样，很麻利吧。”</p>
阿俏躲在徐薇身后，默默匡扶自己逐渐崩塌的世界观。徐薇抬手，远处碑上呆了半天的灵蝶慢悠悠地飞过来，落到长身鬼头上，缓慢摇动翅膀。</p>
长身鬼翻眼往上看，好奇地问：“这是干嘛的？”</p>
阿俏探出头：“追踪。”</p>
“哦，”它有模有样地点点头，顶着灵蝶，不一会儿反应过来，委屈道，“我又不会跑。”</p>
“以防万一。”</p>
整理好，两人一怪走的墓碑前。</p>
这墓碑极高，需要仰视，上头的字迹繁密潦草，难以辨认。长身鬼嘱咐他二人稍等，随后闭上眼，双手合于额前，口中念念。</p>
不多时，墓碑上浮现一层水面似的结界，表面流光，字纹漾漾。</p>
长身鬼松开手，道：“穿过这层结界，是石中梦，入梦后一直往前便可看见结界彼端，那是春山的山墟，我们就在那儿会合。”</p>
“山墟？”</p>
阿俏在《九州奇闻》上看过，据说每座山都有山墟，仅容纳生自本山的死魂灵，活人和外人都无法进入。</p>
但这与原著相悖，原著中万物生灵死后都将流入往生河，等待天道给予的轮回，守境人也无法干涉，所以在看时她并没有多信。</p>
果不其然，长身鬼尴尬道：“也是编的名字。”</p>
阿俏无语。</p>
“里面有危险？”她问。</p>
长身鬼挠头：“没什么危险，不过是石中梦。既是我为你们开的结界，能快则快，只有一条路，你们只管往前走就行。”</p>
“石中梦会梦见什么？”</p>
“那可多了，所欲梦，所惧梦，往生梦，真言梦，什么都有……你有见不得人的东西？”</p>
阿俏想把它的脑袋当球踢。</p>
长身鬼看她脸色不虞，掩饰大笑：“石中梦只在碑外才能看见，我和你们一起进去，也只能往前走。哈哈哈！”</p>
哈完，它快速收起笑容，老实地站在一边，等徐薇发话。</p>
呜呼，怂也。</p>
阿俏：“仙长，有什么要注意的？”</p>
徐薇微微一笑：“无妨，此阵易破。”</p>
长身鬼抬头望月，装没听见。</p>
她放下心，小心地伸手试探，指尖触碰到发光的水面，耳边骤然一静。</p>
坟茔森森，阿俏的身影顿时散如一阵烟云，消失在碑前。</p>
徐薇抬手，长身鬼紧张地看着他。然而许久也不见他有下一步动作，它催促：“大人，为何不进？”</p>
徐薇看过来。</p>
春天夜晚，温度尚可，长身鬼生生打了个寒战，瑟瑟发抖。</p>
“她已进去了，您要留在外头吗？”</p>
＊</p>
眼前是一条异常眼熟的小路，青树翠蔓，层石叠高。</p>
小鸣山石阶。</p>
没想到在梦里还要爬山，阿俏心衰，好在筑基之后四肢通达，只观察了须臾她就朝石阶信心满满地出发。</p>
这应当只是普通梦境，周围景色和她在清玉时大致相似，花开得稍微烂漫些，石阶两旁青草茂盛，远眺便可看见几座连山，云雾缭绕，层林掀浪。</p>
往上是药阁。</p>
抵达药阁时药童正在接羽，十二广尾彩雀看起来不太高兴，在他头上一顿啄。见到阿俏，他和鸟都一愣，惊喜道：“阿俏！你回来了？”</p>
阿俏也有点愣。</p>
这梦有些太真实了，她竟一时分不清真假。若她真回了清玉宗，药童真见着她，大概就是这反应？“我……”</p>
“你不是要回合庄吗？”</p>
“你看过家人了，可还好吗？”</p>
“你是怎么回来的？”</p>
药童问了许多问题，阿俏挨个回答，听完，他说：“你这回不走了吧？”</p>
十二广尾彩雀飞到她身边来，一改从前，耀武扬威地撅着尾羽。阿俏伸手，它蹦起来，落到她的胳膊上，不动了。</p>
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悠长的气，扭头告诉药童她得走了。药童反问她要去哪儿，她答不知道。</p>
长身鬼说，一直往前，走到尽头，就能看见结界彼端，凭徐薇的修为，应该早就到了，正在等她。</p>
阿俏摸了摸彩雀的脑袋，触感温暖柔顺。</p>
“我得走了。”她小声说。</p>
彩雀用斑斓的眼睛看着她。</p>
两厢对望，许久，彩雀叫了一声，振翅飞远。阿俏随它追到阁外，那儿有她熟悉的栏杆，倚栏可见满山飞阁。</p>
以前在清玉，黄昏时她坐在那儿，霞光会从楼阁的琉璃瓦上掠过，落到栏杆上，再落到她手边。</p>
小鸣山人烟稀少，却有万千光影，坐久便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黄粱大梦，梦中人间远去，唯有山世迤逦如画。</p>
彩雀很快消失在金光山谷间，阿俏静默，许久才说：“后会有期。”</p>
身后传来遥远的风声，她转过身，药童与药阁都消失了，一条大道敞开在眼前，两边是偏远的丛林。</p>
入淮阳城的行道。</p>
她应该在马车上。</p>
这么想着，阿俏突然感到一阵晃动晕眩，低头一看，身下是衣服、稻草与木板——还真是马车。</p>
这梦居然是拼接的。</p>
外头驾车的应当是十七。</p>
她喊了一声：“师兄。”</p>
帘子被撩开，十七扭头，满脸不耐烦，道：“干吗？”</p>
阿俏拿起手里的话本，“你想不想听故事？”</p>
“你有病？”</p>
果然，梦里嘴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辣，半点不饶人。不过这回梦见的是什么，真言梦？</p>
阿俏摸了摸腰间的玉令，试探道：“师兄，你知道紫薇尊者吗？”</p>
十七：“怎么，你喜欢他？”</p>
阿俏：“……”</p>
十七：“你要是喜欢他……”</p>
她面无表情：“要是喜欢他，嫁过去也只能当寡妇，因为他快死了。”</p>
十七意外：“你知道？”</p>
这梦太没意思，阿俏不想浪费功夫，闭上眼，无视十七的威胁，默念清心诀。</p>
耳边十七的声音逐渐变小，越来越远，兴许在骂她找死，阿俏心道梦里还能让你欺负？口中心诀念得越发熟练。</p>
等到耳边声静，她睁开眼，瞧见眼前景象，瞳孔霎时一震——</p>
万丈平原，血色泼天。</p>
中有一人，跪立如山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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