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妈这麽说著。
她的视线太明显了,殴打她的人顿时注意到门口的木华。
“——哟,才刚说完呢,你这个赔钱货儿子就来了?”
手裏拿著棍棒的男人笑了起来,逐步逼近木华。
女人爬起,一把抓住了某个男人的脚踝。她的动作激怒这些流氓地痞,他们放弃追踪木华,转而继续对著她拳打脚踢。
木华被人泼了汙水的背包掉在地上。
只凭他这样一个小孩,怎麽能从坏人救下妈妈呢?
他微微动了一下小腿,踢到某个空下的花盆。
那刻,有个很可怕的念头出现在木华脑中——用花盆攻击他们!
可是攻击,会受伤的吧?
木华抱著花盆。
把花盆砸出去,花盆会碎掉,会死掉,被扔掉。
各种想法只是一瞬的事,而那边的流氓们却早就关注到木华的行动。
他们终於舍得放下半死不活的女人,捏著拳头逼近门口孩童。
木华放下花盆,没有拿任何东西,转身跑开。
他的身后,那群不知来路的男人穷追不舍,还不断的朝他扔东西。
公园裏植物繁多,很多都是木华父母栽种的,他们从事著研究培育植物的工作,也栽培出不少新品种的花朵。
木华从小生长在这,自然对公园的环境很熟悉,他穿梭在树丛裏,凭借著瘦小的身形,將追逐的流氓甩开。
就这样,他冲出公园,用缺少力气的身体奔跑,寻找愿意提供帮助的过路人。
天空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,乌云压顶。
第一滴雨落下来了。
紧接著是第二滴。
雨越下越大,路人们纷纷赶路,去店铺或者公交站台躲雨。
可木华不行。
他不能停下。
胸口早就上气不接下气,雨打湿了校服裏的羽绒服,让木华的身体变得沉重。
他寸步难行。
“请……”木华双手撑著膝盖,下意识抓住身边路过的某个路人衣角,“请…请帮帮我。”
路人的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嫌恶,他冷漠的扫了一下没有他腿高的小孩迈大步子离开,同时也扯掉了拉住他衣角的小手。
冬天是冰冷的,更別提一场冬雨正在袭来。
雨越下越大,木华的头发粘著脸蛋,他回头。
雨幕中,那群流氓掂量著手裏的棍棒,不紧不慢追上,仿佛胜券在握的猎手。
木华呼出一口热气,接著跌跌撞撞奔跑。
M市的市中心有很多人。
目前正值下班高峰期,车辆堵塞,交警撑著雨伞站在十字路口中央,比划手指引导疏通车辆。
……警察。
木华大步跑著,一不小心滑倒在雨中,摔在交警面前。
交警吹著口哨,並没有理会地面跌倒的小孩,他烦躁的指挥汽车,语气不耐。
“警、警察叔叔。”木华自己站了起来,手心被小石子割出细细小小的裂缝,血丝混著泥水,將伤口染上痛意。
“警察叔叔,请帮帮我……”
流氓们追著他停在红灯下,黑色雨伞下,他们的脸上掛有胜利女神的笑容。
交警咂嘴,挪开步子,他手中的伞也因此撤退,不再庇护这个小小的孩子。
倾盆大雨打在木华身上。
“嘖。”交警很不高兴,但还是耐著性子说道,“小朋友,我是交警,交警是要指挥交通的,你妈妈没有告诉你吗?你要找警察叔叔——去那边的警察局找,知道吗?”
他含糊不清的指著某个方向。
四方的汽车车主们不断按动喇叭。
“前面干嘛呢?”
“我还有事情呢!赶紧开啊!耽误我生意你们赔得起吗?”
“那个交警你在做什麽?!赶紧指挥啊!”
交警的神色更是不悦,挥著发光的指挥棒重新投入工作。
人行道的绿灯亮起。
人们手中拿著伞。有上班族低头看手机,有母亲牵著孩子讲话,还有同样穿著小学制服的学生,路过木华时发出窃窃笑声。
“落汤鸡!落汤鸡!”
混杂在人群中,流氓们逐渐靠近。
没有人在看他。
没有人会帮助他。
雨水冲刷著城市的汙垢,木华的身上却沾染著城市的汙垢。
他只好继续奔跑。
朝著交警所指的那个曖昧不清的方向,辨別著雨中的道路——
路边的电动车险些撞到他,木华道歉著,被开车的男人破口大骂。
他又一次被滑溜的地面绊倒,溅起的水花飞跃到某个孩子的裤脚,旁边的父母咒骂抱怨。
木华向他们道歉,继续往前奔跑。
他不知道警察局到底在哪裏,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多久,只是一味的奔跑著,喃喃希望有人可以帮帮他。
可是没有。
还未听到木华的话语,人们便相继转移目光,离他远远的。
木华一次又一次的跌倒,终於找到位於某条道路转折处的警察局。
门口的值班的警察將他拦住。
“小朋友,这裏是警察局,不可以隨便乱跑哦。”
木华的脑袋嗡嗡,几乎听不清警察在说什麽,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,带著哭腔:“警察叔叔,请帮帮我……”
警察很耐心的拿出一本本子,问道:“怎麽了小朋友?你先说?你爸爸妈妈去哪裏了?”
“我……”木华握紧双拳,用生平最大的声音说道,“有坏人在打我的妈妈,我家在中央公园的植物馆裏,警察叔叔…你可以跟我去看看吗?”
“哦。”警察的笔停在纸上,他又抬起头看了眼狼狈的木华。
“你刚刚说家在哪裏?”
身后似乎有脚步传来,木华紧迫道:“在中央公园……”
“什麽公园?小朋友,说话要说清楚一点,M市这麽多公园,你不说的清楚一点,我们怎麽知道是哪一个呢?你看啊,我们有绿林公园、M市公园、闔家生態园……”
“是中央公园,警察叔叔。”木华很焦急。
“警察叔叔,妈妈受伤了,再不去的话……”
警察很不高兴的抓了一把头发,斜著眼瞧木华。“小朋友啊,你不要著急,警察叔叔呢,要把信息都问清楚才行,不然不能派警车的,你知道吗?然后呢?你刚刚说是中央公园对吧?中央公园的哪个小区?”
“在……在植物馆……”
“哦,植物馆啊,怎麽还有人住在那裏?”警察隨心所欲的翻起眼前的本子,“你刚才还说什麽?你妈妈现在怎麽样了?”
“有坏人在打妈妈,妈妈受伤了……”木华已经解释了好几遍,他冷的浑身发抖,身体也沉重的不行。
“这样啊……为什麽有人在打你妈妈?是不是你妈妈做了不好的事?难道是出轨了?小朋友,你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嘛。”后方传来隱晦的笑声,这位问话的警察故意朝那边瞧了一眼,掛著上扬的嘴角继续道,“哦对了,你妈妈受伤了是吧,那你这个不能喊我们,我们是警察啊,你要打电话给医院对不对?”
木华没有钱,木华也没有手机。
他想寻求路人的帮助,可是没有人愿意借给他。
“这样吧,我就勉为其难的把电话借给你,原本这是不允许的,你要好好谢谢我。”
警察说著,拿出自己的手机。
电话拨通了,这是急救电话,对面也確实是医院。
木华抱著这只手机,像是就他於水火的船只。
“请、请帮帮我——妈妈受伤了,在中央公园的植物园裏……”
电话裏的服务人员顿了片刻,他身后很嘈杂。
“什麽地方?你说清楚一点小朋友。”
又是这样。
又是重复的对话。
木华早已麻木,他一遍一遍重复著地址,希望医院可以派出救护车救援。
“啊……中央公园啊,那裏交通很堵吧?你知道救护车要出钱吗?现在还在下大雨,我们这边也很不方便的。”
“你妈妈怎麽样了?让她自己过来吧,打个的不需要花多长时间的。对了,话又说回来,你妈妈在哪裏啊?我刚才没有记住地点。”
一遍又一遍,对面‘乐此不疲’的反复询问同样的內容,最后才敷衍的应了一句:“好了好了,我们这边收到了,救护车马上就派过去,这边请求比较多,你们等到七点吧。”
七点。
木华看向警察局的时鍾。
现在才六点。
急救的电话被对面掛断,手机被警察拿走。
“总之就是这样,小朋友。”门口的警察说道,“案子我帮你登记了,电话也打了,你就別在这裏待著了,赶紧回家吧。你妈妈会很高兴的,你还会出来找警察了呢,不过下次遇到这种事啊……你直接在家裏打电话不就好了?为什麽非要跑出来?”
家裏。
家裏有坏人啊……
木华望向警察,他抖著腿,將先前的对话忘记的一干二净。
“谢谢你,警察叔叔。”浑身湿透的孩子深深鞠躬,又擦擦头发上滴下的雨水,低头冲进大雨。
流氓们不见踪影。
……他可以回家了吗?
木华顺著原路返回,路上的车辆不减反增,交警更加忙碌。
行人们步履匆匆,没人注意到一个弱小的,没有撑伞的小孩。
中央公园的植物馆裏,妈妈和爸爸辛苦培育的植物都被捣毁,花盆碎了一地。
木华不顾一切跑入,寻找妈妈的身影。
受伤的女人倒在地上,她捂著小肚,嘴裏含血。
“妈妈……”木华试图將她抱起,就像女人抱起他一样。
可是不行。他太小了,比起想让全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这样宏伟的愿望,如今的木华,只是一个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孩子,是个连自己妈妈都无法拯救的废物。
“別担心,——。”感受到孩子的呼唤,女人艰难睁开双眼,她伸出软下的手,抚摸木华的脸蛋,“別担心,妈妈…会没事的。”
真的会没事吗?
女人的呼吸变得微弱,她很困,很想睡觉。
可是救护车要七点才来。
木华握住女人几乎没有温度的手,他起身。
爸爸的葬礼上,那个姓张的教授告诉他们,如果遇到困难就去找他,他会帮忙的。
木华还记得,记得张教授给他们的地址。
妈妈说,张教授是M市农大的教授,是非常厉害的人。
听著张富德的事跡,木华是敬佩的。
张教授现在在市中心某个农大附属的研究公司参与一个项目,那边离公园不远。
去……去找张教授吧。
木华不知道该怎麽做才好,可是他想救自己的妈妈。
这样的死亡——
刹那间,他的脑中想到那只在公园休息的小虫子。
他被小朋友杀死了。
同时,妈妈受伤的画面,与这般回忆重叠交错。
为什麽呢?
为什麽要这样伤害呢?
这样死去……绝对不是正確的死亡。
这是可以被避免的伤害,是不该存在的,可是为什麽大家都喜欢去这麽做呢?
木华眼眶发热,任由雨水在他脸上停驻。
在暴雨的冲刷下,他凭借记忆找到那家农大附属公司,告诉保安要找张富德教授。
保安迟疑了一下,並没有让木华进去。
“对不起小朋友,张教授正在进行研究,我们不能隨便放陌生人进去,你遇到什麽事情了?”
木华又一次解释了前因后果。
“这样啊,那你都打过救护车了,等救护车来不就好了?七点就七点吧,你看外面这麽多车,让他们快点也是强人所难妈。再说了小朋友,你妈妈为什麽会被人打啊?她犯什麽错了?青天白日无缘无故的,怎麽不打別人就打你妈妈?”
一句一句的质问打在木华心上,他大脑一片空白。
一个穿著白大褂,学生模样的人走下楼,將呼吸急促的木华拽到旁边。
“就是你想见张富德教授?你做梦吧!你知道张富德教授在做什麽吗?他在做一个很厉害的研究!算了……和你一个小屁孩也解释不懂。这研究到关键时刻,是不能停的!”研究生哼气。
“就这麽和你说吧,你凭什麽让张教授出来?张教授做好还要赶回农大授课,他很忙的!你知道那个研究值多少钱吗?好几个亿呢!要是跟你走了,你能拿多少钱给张教授?”
研究生喋喋不休,对著一个孩子发了通牢骚,最后像驱赶流浪狗似的,摆著手让他滚开。
“走走走,別待在这裏,你这不是存心搞破坏吗?张教授是不会见你的,他在研究呢!”
保安也开始驱赶。
木华被无情的推到雨中。
“回去吧,小朋友,你妈妈还在等你呢。”
被大雨淋著,木华失魂落魄的回到植物馆。
暴雨,天黑,太阳早就不见了。
等回到中央公园,救护车差不多同时抵达,医生们带走了昏迷不醒的女人。
三天后。
木华参加了妈妈的葬礼。
“真没想到,一年前男主人死了,一年后女主人也死了。”
“这孩子不会是个扫把星吧……”
“嘖嘖嘖,我听说的可不是那样,你知道吧?据说她在网上给別人做情妇,被正妻发现,派人打了一顿。”
“啊?那不是她活该吗?做什麽不好非要做三,丈夫才死了一年啊,就这麽忍不住……”
流言蜚语,闲言碎语。
大人们的目光围在植物馆中央,落在抱著母亲遗像的,穿著一身黑色的木华身上。
他们的目光是那麽锐利。
木华紧紧抱著母亲,可是母亲没有拥抱他。
紧接著,又一场大战开始了。
人们抢夺著,爭抢木华的抚养权。
因为按照法律,植物馆將有木华继承,可木华只是个孩子,没有经营他的能力,所以……谁能成为木华的监护人,谁就拥有使用植物馆的权利。
植物馆,市值至少五千万,卖掉就是赚到,多少人眼红这块地啊!
要知道,植物馆的主人可还负责整个公园的绿化,这代表著后续的继承人也有权利参与公园规划!
抢!必须抢!
亲戚们想方设法接近木华,想让他生出对自己的好感,也有人早就和另外的公司老总商量好,合伙骗取土地。
葬礼上,只有木华在为妈妈哀悼,为她祈祷。
不久,张富德教授匆匆赶来,他才刚结束研究,风尘仆仆,衣服上还沾著不少植物的汁水。
“对不起,孩子。”这个老人满眼愧疚,“是我来晚了。”
“……如果不介意的话,让我做你的监护人,好吗?我来写一份承诺书,在你成年之前,植物馆会关闭,没有人能动它。”
木华的亲戚都是远房亲戚,並不亲近。富德是他父母的老师,恩师如父母,只要稍微操作一下,將木华领养也不是不可能。
可以,会有人愿意帮助自己吗?
张富德教授很忙,他在做研究,而研究是可以改变世界的。
领养他,做他的监护人,那会浪费很多很多时间,会无法让世界变得美好。
……
法院,法官手中拿著小锤询问木华意愿。
张富德成了他的监护人。
“还有……”木华用不算太大的声音说道,“植物馆……给张富德教授吧。”
他说出了一句令所有人都诧异的话。
木华一无所有,木华只有妈妈爸爸留给他的植物馆。
木华还没办法死。
他背负著眾多植物、动物的生命,还有爸爸妈妈的祈愿和信任。
现在死掉,不就辜负他们了吗?
他想长大,长大后改变这个世界,让世界变得美好,让所有生物都度过幸福和快乐的一生。
不会有人愿意无缘无故的帮助自己,所以要付出些什麽。
大家都想要植物馆,可是爸爸妈妈都不在了,植物馆裏也没有漂亮的植物了,植物馆已经不是他的家了。
所以,把植物馆给张富德教授吧。
这样一来,把他领走,让他可以继续上学,有课本可以读……
就不再是平白无故的了吧?
顶点小说网首发